温金柯博士:印顺法师对大乘起源的思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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Shou
Ji Xue
Fo Wang
大乘起源问题的歧异诠释
印顺法师在《初期大乘佛教的起源与开展》第一章提到日本学者的各种看法,并特别针对平川彰《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》所认为的‘大乘不出于出家的部派佛教,推想有非僧非俗的寺塔集团,以说明大乘教团的起源。’批评说:‘果真这样,起初的大乘教团,倒与现代日本式的佛教相近。这一说,大概会受到日本佛教界欢迎的,也许这就是构想者的意识来源。’[注一]这里,印顺法师提出了历史诠释者的‘意识来源’这个有趣的概念。
印顺法师在同书的另一段文字对于‘意识来源’对历史诠释的左右作了进一步的说明:‘非佛弟子,本着神学、哲学的观念来研究,不容易得出正确的结论。佛弟子中,或是重视律制的,或是重视法义的,或是重视信仰的,或是重视在家的,每为个人固有的信仰与见解所左右,不能完整的、正确的处理这一问题。’[注二]
我们考察印顺法师的著作,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,那就是他对于大乘佛教的起源的诠释,尤其是大乘佛教的起源与在家众的关系这个问题,出现了好几种讲法──甚至可以说是好几种互不相容的讲法。我们读印顺法师的著作,常可以发现他思想的一贯性相当明显,许多早期的讲法到晚期仍然没有太大的不同。但是在大乘起源与在家众这个问题上,我们发现了难得一见的变易,甚至可以发现这种变易在时间序列上的轨迹。所以这应该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。
同年写的《青年的佛教》〈青年佛教运动小史〉说:‘参加祇园法会的佛教徒,有称为菩萨的,十分之九是在家的信徒……有称为声闻的,在佛的教化中出家……大家一致的追求、思考:佛陀的一切,到底是怎么样的?……佛教的信众们,一心一意的渴望、思考,到底从佛陀悲愿的正法中,显现了佛陀行果的真相。’[注四]从这里,我们看到印顺法师对大乘起源的诠释是:出家在家佛教徒们共同思考什么是真正的佛陀,从此而开展出大乘,这与前面说大乘‘发端’于出家众,是稍有不同的。而此时他认为菩萨是以在家为主的,则与前引‘大乘以教化在家菩萨为中心’这一命题是一贯的。
但是在同书中,他又说到:‘声闻行者与佛陀有很大的距离,对佛陀圆备的真谛,也就永远是格格不入。祇园出现的新时代,他们是不闻不见的。……出现的新事实,一切与他们无关。’[注五]在同样的诠释《华严经》的〈杂华杂记〉中,他说:‘比丘信大乘,多是初学的,这是非常明白而值得注意的。’[注六]这似乎又是说:大乘思想的起源与出家的声闻无关,出家人是大乘的初学者,足见此时他对这一问题的犹豫。
一九四三年写的〈大乘是佛说论〉又说:‘从声闻学派的分流上看,菩萨道可说是大众系初唱,因佛法的普及大众(菩萨,在家的更多)而发扬。’[注七]这与《印度之佛教》的讲法较一致。
一九五一年讲的《胜鬘经讲记》,他继续着相同的语调:‘若说大小乘有什么不同,可以说:小乘以出家者为重,大乘以现居士身为多。……考现存的大乘经,十之八九是以在家菩萨为主的,说法者不少是在家菩萨,而且也大多为在家者说。向来学佛者,总觉得出家胜过在家,然从真正的大乘说,胜过出家众的在家众,多得很。……小乘说,出家得证阿罗汉果,在家就不能得;以大乘佛法说,一切是平等的。反之,佛在印度的示现出家相──丈六老比丘,是适应印度的时代文明而权巧示现的,不是佛的真实相。如佛的真实身──毗卢遮那佛,不是出家而是在家相的。’[注一○]这里,印顺法师几乎是说‘真正的大乘佛教=在家佛教’。
接着印顺法师构想了大乘佛法之所以起源于在家佛弟子的原因:‘因为一般在家佛弟子,崇仰佛的出世法,而又处于世间的立场。佛法普遍的传播于民间,由城镇而乡村,由乡村而僻野。人间受到佛法的薰陶,即自然而然的,有以在家佛弟子为中心的,重视人乘正行──德行,赞仰出世而又积极地入世度生的佛法,发扬广大起来。’[注一二]他提出的证据是:《华严经》<入法界品>善财童子所参学的菩萨多是在家;《维摩诘经》<方便品>维摩诘居士弘法的对象也主要是在家人。‘这二位在家菩萨,一是修学的,一是弘扬的,都是以一切人类的正行,融化于佛法而使他更合理化。这一切的人间正行,即是菩萨的广大正行。这不像出家声闻的偏于遁世、禅定而不重视慈悲。’因此结论说:‘菩萨法是适应印度的在家弟子,以人乘正行为基础而兴起广大。’[注一三]
印顺法师一九五二年秋来台湾,以上均是他来台以前的讲述。在一九五八年讲的《修身之道》也还继续着相同的看法。他说:‘现出家相而修学,以宗教师的身分来说法利他,只是学佛利他的一种重要方式,而不是全部。以佛法来说吧,释迦佛现出家相,而佛的真实身──毗卢遮那,却是在家相。这意味着在家为佛的正常道,而出家(化身)是因时因地的方便道。’[注一四]
印顺法师在其一九八五年写的《游心法海六十年》一书中叙述自已对佛法修学的阶段,一九三八年入川到一九五二年来台这十四年,他用‘思想确定’[注一五]的标题来称它。综观前面所引,从一九三二《印度之佛教》开始提出大乘起源的解释,历经矛盾和转变,到了一九四九年增订《佛法概论》后半部时确认大乘佛教以在家为核心以后,更进一步的作出了大乘起源于在家众,而不是以声闻出家众为基础发展出来的。如果说,一个人的思想确定期,其愈后的思想愈能代表他的结论的话,那么‘大乘起源于在家佛教徒,而非出自声闻’应该是印顺法师对这一问题的最后意见。
值得一提的是,法师自己在一九五二年所写的<从依机设教来说明人间佛教>中也明确的说出:‘大体说,大乘法不是从出家比丘的基础而发扬起来的’‘大乘法的昌盛,与在家佛弟子有密切关系。’[注一七]这与平川彰的结论应该说没有太大的不同;但奇怪的是印顺法师为什么不明文否定自已的结论,却要出之以‘意识来源’和‘为现代日本佛教寻求理论依据’的解释,用推翻平川彰之说的方式来否定自己也曾经坚决主张的论点呢?
当然我们可以检查印顺法师提出的几种大乘起源的解释,其中,<从依机设教来说明人间佛教>一文所描述的‘人间受到佛法的薰陶,即自然而然的,有以在家为中心的佛法发扬广大起来’[注一八]最是想像而没有实据的(虽然这种想像蛮‘合理’的),而《佛法概论》的主流、旁流之说,虽举出《大品》《维摩》《法华》《华严》等作为依据,但是事实上证据并不充足,想像的成分仍相当的多。相反的,最早提出来的《印度之佛教》的解释及证据反而是比较确切的,也更接近印顺法师在《初期大乘佛教的起源与开展》一书的看法。
然而问题是,为什么严谨博学如印顺法师者,对‘大乘起源’这样的历史命题的解释竟会愈来愈离开确切的证据,而一度奔逸于想像式的说明?他说日本学者的结论的‘意识来源’,是为了替日式佛教辩护,但是我们不免感到好奇的是,像印顺法师这样严谨而具有纯粹宗教热诚的中国出家人,曾经一度影响他驰聘于想像式的历史解释的‘意识来源’是什么?
这时,他对大乘的起源作这样的描述:‘大乘初兴,菩萨比丘是少数,在僧团中没有力量,每每受到排斥,这是大乘经中所明白说到的。般若太深,而固有教团中又不容易开展,所以般若行者,在六斋日,展开通俗的一般教化,摄化善男子、善女人。……由于菩萨比丘还少,信心恳笃、理解明彻而善于音声的善男子、善女人就出来协助而成为“法师”……信受“般若法门”的善男子、善女人多了,影响固有教团。等到“菩萨比丘”“菩萨比丘法师”多起来;善男子、善女人,终于又成为大乘佛教的信众。’[注二四]
从这里,我们也可以看出,印顺法师早期的大乘观和后期的大乘观有一种性质上的差异。在《佛法概论》十九章中有:‘大乘教虽为了适应时机而多少梵化,然而他的根本原理,到底是光华灿烂,能彻见佛法真髓!’[注二七]必须指出的是,印顺法师在同书序言中说:‘初期佛法的时代适应性,是不能充分表达释尊的真谛的。’[注二八]也就是说,‘时代适应性’是原始佛教及大乘佛教都有的,不足为病;但是无疑的,此时他认为大乘比原始佛教更能显示释尊的真谛。关于这,印顺法师特别论及‘出家的社会意义’,他说:‘出家的社会意义,是私欲占有制的否定。而无我公有的新社会,当时还不能为一般所了解,只能行于出家的僧团中……但彻见佛法深义的学者,不能不倾向于利他的社会和乐。菩萨入世利生的展开,即是完成这出家的真义,做到在家与出家的统一。’[注二九]也就是说,菩萨的入世利生,才是佛陀真义的彻底呈现。这也正是印顺法师用以诠释‘佛的真身是现在家相的’这个概念的主要理由。从这里我们可以推想,或许就是这种对‘入世利生’‘利他的社会和乐’的热情,是促使法师一再推崇以在家为中心的大乘佛教的‘意识来源’吧!
但是当我们看到,当毗卢遮那佛的形相之诠释由‘在家相’变为‘大自在天相’时,大乘佛教就不能再被视为比原始佛教更能‘充分表达释尊真谛’了;它只是佛教的梵化而已,而一部印度佛教史,从‘佛法’经‘大乘佛法’以至于‘秘密大乘佛法’就成为佛教不断加深梵化程度的过程。在这样的前提下,人间的丈六老比丘的佛陀,自然要比天冠璎珞的毗卢遮那佛更能代表佛陀的‘真实相’。因此印顺法师在更晚近的著作里不再提‘佛的真身’云云了,而代以:‘人间佛教的人菩萨行,以释尊时代的佛法为本。’[注三○]‘佛老人家,生活在我们人间……。’[注三一]理想的佛教最终还是回归到真实存在人间的原始佛教,并认为菩萨行是可以原始佛教为标准的。
菩萨道怎能与以解脱道为本的原始佛教相结合呢?法师在自述宗趣的《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》中说:‘人间佛教的人菩萨行,以释尊时代的佛法为本,在以原始佛教为小乘的一般人,也许会觉得离奇。然佛法的究竟理想是解脱,而解脱心与利他的心行,是并不相碍的。’‘解脱的心行,决不是没有慈悲心行的。’‘要通过无我的解脱道,才能有忘我为人的最高道德。’[注三二]在这里,他彻底反对‘阿罗汉=焦芽败种=绝对不能行菩萨道’的谬说,建立了新的菩萨道论──‘人间佛教的人菩萨行’。